袁复生 摄影/韩国强
他下巴有一撮小胡子,大眼镜后的那双小眼睛,漫不经心地看你一眼,几乎不带任何情绪,让人不知道那一眼是喜欢、抗拒还是根本就不关心,这是第一次见到袁复生给的距离感。
他个子不高,但当他在你面前坐下,身子舒服往后靠,眼神也不看你,哗啦啦干净利落地拆开碗筷,自带一股江湖气。
百度他的名字,在不同年份下,会出现不同的身份标签:主编、书评人、策展人,执行总裁。这已经昭示了近几年他最大的转折,从“长沙文艺招待所所长”变成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执行总裁,对话嘉宾从钟叔河、马悦然、刘道玉、梁文道、陈志武、贾平凹等大咖,到火锅餐饮、背包、照明等公司老总,他离开了文化现场,前往文化商圈。问,“会不会觉得降低了格调?”答:“不过为了谋生。”
再查查他的履历,物理起点是:湖南省邵阳市洞口县黄桥镇安乐村二组。现在的坐标是:上海长宁区的某栋写字楼里。地理距离相差1300公里,需要跨越村、县、市、省等行政单位。人生的距离是一个农村少年走到一线城市的34年攀援之路。
身处一线城市,他自我定位为“外省青年”,并在此时出版了第一部作品《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史》,收录了2004年至2016年的零碎篇章和对话,希冀展示一个人精神发展的年轮,他说,“我的目标受众是:与我有相似经历,行走江湖,初心还在的人。”
因为长沙和上海的距离,采访的方式是电话。周四上午10点半,电话里传来他似未睡醒的嗓音和咳嗽声,“感冒了,不好意思。”他致歉。
《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史》分为三个部分,知名专栏作家“十年砍柴”直言不讳地说,“我更喜欢第一部分,‘故乡•洞口记梦’,窃以为如果整本书都是写洞口这个湘中美丽山区县的风物人情,写作者在故乡的村落和小镇所经历的那些人与事,这本书的价值可能会提升许多。”
采访的话题也自然从故乡说起,那是邵阳县一个一千多人的村庄,名为安乐村,一个从没上过百度新闻搜索的地方,普通而平静,1982年,袁复生就出生在这里。
与其他孩子相同的是,父母皆务农,不同的是,父亲袁立来还有一个身份是邵阳楹联协会会员,“他喜欢古典文化,喜欢研究音韵、对仗、格律,”袁复生说,“小时候,我就看见父亲跟协会的会员们一起讨论聚会,还定了一份古典诗词杂志,名叫《双清》。偶尔还能在农村上茅厕时读读泛黄的《文史知识》,看看里面《黥面天子——郭威》这样的故事,甚至多年之后还记得里面对古典词汇‘清空’的讨论文章,一切因陋就简,似懂非懂,又自然而然。”
在文化程度普遍不太高的农村,父亲的这份喜爱是少有的,村里有人过世,请他写挽联,小时候很多娱乐场景、美食场景,都是他陪着父亲在别人的灵堂之夜,看傩戏,听父亲写好念完就烧掉的祭文,无知无畏,懵懂生死。春节请他写对联,平常请他修族谱,跟文字有关的都会找他,算得上是一方乡贤。
而离他家不远处,住着一位陈先生,是父亲的前辈好友,“生于民国年间,上过私塾,住在一幢土砖房,屋后有两棵橘子树,生活清苦,却收拾得干干净净,很清爽,他跟父亲经常在一起,逢年过节作诗写对联。”
在没有图书馆、没有电视的农村和童年里,像与陈先生那种闲聊以及游戏着“对对子”的交往构建了他不多的精神生活,“这种精神生活起点并不低,有一定基础。后来明白,精神生活让人有一种优越感、趣味与尊严。”
多年后,当“十年砍柴”的父亲过世,袁复生从上海赶回,翻过重重山丘,在灵前致祭,并写下一首诗赠予他,名为《春天池塘的告别》,“越过山头就是光亮昼夜的院子/流过池塘就是等待发芽的稻子/大米如此孤独/在祭坛沉默呼吸/这是寂静时刻/远方的兄弟穿过河流和隧道/相逢于清凉的宁静悲伤/少年跳上竹筏/少年爬上货车/无数风景背后的父亲/最后回到了故乡”。这,隐隐看得见热爱诗词歌赋的父亲的影响,而这应该也是这个外省青年精神成长的起点。
袁复生 摄影/韩国强
在他的记忆里,父亲有些怀才不遇的伤感。17岁的他,也遇见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击。在《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史》中,他将1999年,称之为“幸福与青春全部死去”。
这时,他已经发生了第一次迁徙,从村庄到了县城读书。他在文章中描写1999年的生活,那是和同伴躲在碟屋狭小的阁楼里,不知疲倦地吐出白色的眼圈;坐着中巴车,游荡在相邻的城镇,探望自己暗自喜欢的女孩和她们的女友,从桌球厅旁的小酒馆被劣质的葡萄酒灌醉,睡不着时翻墙出去,从午夜走到凌晨,在寂寥的大街上踏出清脆的响声。
他唯独没写的是,为什么1999年会成为他青春的分水岭,直到我开始追问,这才低声回忆起来。那一年,17岁的他参加了高考,“考得还可以,超过重本线30多分,入学却出现了一个Bug,被一个大专录取了。”至今回想,语气里仍有愤慨,“那瞬间,像个傻子,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那趟考试,却出现这样的结果,从没经历过的煎熬,不知道如何去面对。”
多年后,他在文章中写道,“在我的世界观中,县城是中国城乡社会里最重要的驿站,是农家子弟能够进入城市生存发育的一个基本的过渡地,也是一种上升管道。最聪颖的他们,可以通过一场艰难的搏杀考试,开始接受到完整平衡的教育,用城市的生活方式让自己变得自信。”
毫无疑问,1999年的遭遇,让他在这一场搏杀中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,“我们怀着希望和失望,理所当然或纯属意外地被送到那所名为‘晨光学校’的补习学校,等待着命运的拼搏或者重复等待。”
第二年,他考上了武汉大学。如果人生是一场升级打怪,虽历经挫折,却是又一次升级成功。这个农村少年,从县城进入了省城,还是中国举足轻重的一个城市——武汉。
上大学,武汉这座城市,并未给他太多的美感,“像是中国最大的县城,乱糟糟的。”但感受最深的是文化上的差异。这一年,袁复生的农村老家终于有了电视,问题却来了。
大学里,天南地北的同学聚在一起,聊到童年的记忆,比如动画片《七龙珠》、《蓝精灵》、《舒克贝塔》。他却浑然不知,因为从未看过,“这种感受是明显的,因为没有参与到大众主流文化,关于80后的共同记忆,我是缺失的,仿佛中国不同地区之间有一个时间差,生活在不同地方,就像生活在不同年代。”这也是他关于“外省人”的理解。
十年砍柴的阐述更彻底,他认为“外省人”一词用“边地人”或许更为恰当,“此说的“边地”不是地理意义上的,、经济、文化、交通意义上的‘边地’,我以为沈从文先生的《边城》之‘边’,亦是说经济、文化上的边缘地位。”
然而,有意思的是,当年的“边地人”袁复生,却在不久后成为长沙第一个大型文化思想公共论坛“晨报大讲堂”的主要推手,张罗各种跨界的“好书饭局”,支持年轻导演拍关于长沙的小电影,策划“未曾忘记:,引领了一座城市的文化生活。“还真是缺什么就补什么,对么?”我说,他在电话里轻轻一笑。
也是这一段时间,已经毕业的他,结识了前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,并多年保持邮件和见面的交往,“刘道玉校长是1949年后杰出的教育家,最让人欣赏的也不是他的传奇人生,而是理想主义和大事不糊涂的取舍,还有对学生的那种不变的热忱,我似乎在他这里找到了精神的故乡。”在袁复生的新书中,也收录了对刘道玉先生的专访。
这段日子里,他以《晨报周刊》文化版块主编的身份,采访过刘瑜、莫言、贾平凹、苏童、麦家等100余名作家,以及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等评论家,被朋友们戏谑为“长沙文艺招待所所长”,但他心理却有着深深的不安。
他在新书里,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。一回,有人因某事与他发生争执,对他大吼:“你这种臭文人。”“一瞬间,我似遭雷击,狠狠地想抄起一根长矛,将其挑起来回击。”“这件事给了我极大警醒:坐而论道,究竟行不行?”他说。
他得出的结论是,不行。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一个观点:商业才是文化的好朋友。
在实践中,许多艺文活动因为有赞助商的支持而顺利举办,“才让我们努力挣脱‘百无一用’的无力感”,因此,他认为,“文化,相对来说需要赞赏,需要商业的支持,商业可以与文化活动合作。”
“这个观点有没有遇到过攻击?”他回答,“挺少的”。如今,袁复生创业于上海,不仅不在湖南的文化现场,离北京与上海的文化现场,也只是友好观望的关系,“这样的转折有没有阵痛?”我问他。“像是一辈子的委屈都吃完了,”他说,“从甲方变成乙方,需要管理团队,要生存,都是有委屈的。”他不擅长喝酒,很容易醉,但有时候却不得不喝,“现在喝酒主要跟工作有关系,跟谋生有关系。”
虽然委屈,但他相信创业者左志坚的一句话,“创业是中国社会最后的阶层上升通道,它也有自己的逻辑与铁律,像我的朋友马随说的那样,对钱更真诚一点,是最好的态度。”
在《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史》的末尾篇章,他用一句话总结了过去的34年, “从一个小镇都不是的农村的小学到县城的中学,到地市州的中学复读,到一个省会读大学,再到北京广州长沙上海这样的城市谋生。通过艰难的迁徙(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一场竞争的出现),我们开始理解世界,开始学习技能,开始拥有一种相对完整的精神生活。这就是我想在这样一本书里呈现的一个基本面貌。”
而他心目中的读者,也是“于我有相似经历,行走江湖,初心还在的人。”对于未来,他有一个理想,“回到农村建一个乡村图书馆,或者说艺文体验馆,让越来越多的孩子,拥有一种选择习惯于精神生活的机会。”